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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民艺评|卜翌:非关风月,只见栋梁

0次浏览     发布时间:2025-06-03 20:46:00    

近期,上海趣看美术馆一场名为《栋梁》的展览,因观众热情从四月延到了八月底。与寻常美术馆不同的是,这场展览本是一场冷僻的学术回顾——近400件手稿、图纸、书信、影像等文献,结果出人意料地成为现象级文化事件。展览其以“非典型”的叙事方式,将梁思成、林徽因从肤浅的流量标签中剥离,还原为一代学术巨擘的真实人生,更以文献之重、细节之深,叩击当代人对“家国情怀”与“知识信仰”的集体渴望。

展览标题“栋梁”由中国工程院院士庄惟敏题词,前言中写道:“栋梁是要有高度的,是要有跨度的,是不会把自我牺牲看作牺牲的。”策展人以“墙内墙外”为设计理念,将梁林年表与场馆现代布局并置,形成时空对话;多媒体展厅以25分钟的光影叙事,再现二人踏遍15省、测绘数千古建的壮阔历程。学术性与艺术性的交融,让冷硬的文献化为有温度的史诗。

长期以来,大众对梁思成、林徽因的认知往往被一些诸如 “人间四月天”等传说固化,那些辞藻固然美好,使人向往,却也无形中稀释了他们的卓越贡献。《栋梁》展览最动人的,莫过于对梁林学术生命的微观呈现。文献展往往被认为是枯燥乏味的,但《栋梁》却意外地赢得了观众的喜爱,并得以延展,这无疑归功于其所呈现的文献的珍贵性和其所蕴含的情感力量。

展览并没有将文献简单罗列,而是通过精心组织和解读,将历史的细节放大,让观众能身临其境地感受到那个时代的理想与奋斗。泛黄卷边的手稿,铅笔标注的力学公式与水墨的斗拱结构交织;在梁思成给各个相关部门和领导的往来函件中,有据理力争,有赤忱规划……笔迹隽永,都记录了他严谨的学术思考和对中国传统建筑的深刻理解,字里行间俱是作为专业人士的认真态度,和对真理的坚持,这种知识分子的良知和担当令人肃然起敬。

而林徽因的图纸,则勾勒出她对建筑美学的独特见地和对功能性的精妙考量。她在1936年致梁思永的家书里,提及“整天被跳蚤咬的慌,坐在三等火车中又不好意思伸手在各处乱抓,结果浑身是包”,…… 让人们看到了女神作为普通人的一面,也正是这些平凡中的不平凡,才更显其伟大。

展览刻意淡化轶闻,转而聚焦二人作为“学术共同体”的共生关系。梁启超赠予梁思成14岁生日的《欧洲战役史论》手稿扉页上,“思成当以学术报国”的嘱托,成为两人毕生践行的精神原点。林徽因因性别被宾大建筑系拒之门外,却以美术系身份修完所有建筑课程并获“卓越”评级,展现了女性突破时代桎梏的智性光芒。二人共同测绘应县木塔图纸、流亡途中以骡车为研究室的影像,揭示了志同道合远超世俗情爱的精神联结——正如梁思成在《图像中国建筑史》序言所写:“没有她的合作与启迪,任何研究都不可能成功。”

“风花雪月”的故事固然浪漫动人,但与梁思成、林徽因夫妇穷毕生精力为国家和民族所做之贡献相比,显得微不足道。他们真正的价值在于他们对中国现代建筑学科的开创性,在于对中国古代建筑遗产的系统性研究和保护,在于为新中国的城市规划所奠定的理论基础。这些在展品中都一一作证。

梁思成先生是中国现代建筑学科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之一。他系统地研究和整理了中国古代建筑的文献和实物,运用现代科学方法对其进行测绘、分析和研究,撰写了《中国建筑史》等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著作,填补了中国建筑史研究的空白,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学术遗产。林徽因先生亦在建筑学领域展现了非凡的才华。她参与了诸如人民英雄纪念碑的碑身纹饰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等重要的设计工作,并与梁思成先生一同深入田野考察,为保护文化遗产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卢沟桥事变当日,梁林在山西发现唐代建筑佛光寺东大殿,以学术实证击破“中国无唐构”的日本论断,那一张林先生攀爬在梁架的黑白照片,是如此光华夺目。

他们夫妇二人还积极参与新中国的城市规划工作,尤为北京等地提出了许多卓有远见的建议,至今仍有重要的借鉴意义。一封封家信,一篇篇政论,洋洋洒洒中皆可见他们在面对中国积贫积弱的现实时所产生的忧患意识。可以说,梁林二人是将个人的学术追求与国家民族的命运紧密相连的典范。他们是真正的“国之栋梁”,他们的贡献超越了个人的情感纠葛,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和时代价值。从宾大课堂到五台山荒野,从东北大学到李庄病榻,展馆方寸之间,观众所丈量的是一代学人的生命半径。

这一场《栋梁》展,成功地将观众的目光从对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情感生活的猎奇,转向了对他们学术成就和民族贡献的敬仰,让人们看到了,在那些浪漫传说背后,是两位真正的学者、建筑家、文化遗产的守护者。文献以一种朴实而深刻的方式,将两位“栋梁”形象重新树立在观众心中,真正被他们的学识、品格所折服。当观众在展厅凝视梁思成的手绘测稿,或聆听林徽因沙哑的讲学录音时,坊间绯闻早已褪色,唯余“择一事终一生”的赤子之心。

这场展览的破圈,或许正因它回应了一个时代的叩问:在流量与速朽的喧嚣中,何为真正的“中国式浪漫”?答案藏在梁林的信件里、图纸中,更藏在佛光寺千年不折的飞檐下——那是一种以学术为剑、以文化为盾的浪漫,是“非关风月,只见栋梁”的气度。